我的姥姥
□ 于仕琪
姥姥走了一年多了。这支想写她的笔,提起又放下,放下又提起,总被眼前模糊的水汽和心口沉甸甸的胀痛阻隔。记忆清晰如昨,纸页却已洇湿。罢了,就任凭思绪流淌吧,流到哪,便写到哪。
姥姥一生养育了八个子女,膝下孙辈更是济济一堂。在我所有的记忆中,她从未对哪个孩子真正动过怒,也似乎从未特别偏爱哪一个。姥姥曾对我轻轻叹息:“不是不疼大伙儿,是疼不过来啊。”如今细品,这话里藏着多少那个时代沉甸甸的无奈与难以言说的心酸。
我的童年,是在姥姥的故事和旧物里泡大的。她拉我翻看妈妈幼时穿过的、打着补丁的小衣裳,指着角落里蒙尘的拾粪耙子,讲舅舅姨妈们幼年的趣事。说起小舅舅,姥姥的眼睛总会亮起来:“他呀,小时候像个细心的姑娘,帮我擦箱盖、扫地、洗碗……”那份骄傲、欣慰,甚至带点小得意,清晰地印在我心里。如今才懂,那就是姥姥笨拙却滚烫的疼爱——在那个用尽全力才能让儿女吃饱穿暖的年月,“爱”这个字太奢侈,只能融进这些琐碎的日常里。
姥姥没读过书,却把“文化”二字看得极重。她教我画树叶、画花盆,指点着:“盆儿啊,要下面窄些,上头宽些。”我好奇地问为什么,姥姥认真地解释:“花儿开花要水呀,就像你得吃饭。盆底下窄存不住水,上面宽点,养分才蓄得住。”我笑得前仰后合。笑过之后,姥姥总会幽幽地说:“我这辈子,最大的憾事,是没供出一个念书的孩子……”然后,她的手总会轻轻拍拍我:“你,要好好念书。”那沉甸甸的期望,成了我求学路上无形的鞭策。
从去镇上读书,到县城、再到省城,每一次离家远行,我必定绕道去姥姥家告别。无论她在灶台边忙碌,还是在菜园里弯腰,总会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,拉着我说话。一路送到院门口,有时是硬塞几个咸鹅蛋,有时是匆匆抓一把手边的瓜子塞进我口袋。那份带着烟火气的牵挂,是游子心头最暖的灯。
每年冬天杀年猪,姥姥总会把为数不多、掺了大米的血肠,特意为我留上一段。那滋味,是冬日里最醇厚的香,是“有人惦记着”的踏实与熨帖。姥姥把无尽的耐心,都慷慨地赠予了我的童年。
我“胆大包天”地给姥姥理过发。那该是我个头蹿起来之后的一个夏夜,院子里,夕阳的余晖给一切镀上柔光。姥姥肩上搭着毛巾,端正地坐在小板凳上,双手紧握着毛巾两端,像个听话的孩子。我突发奇想:“姥姥,给您理个‘偏分’,时髦不?”姥姥竟笑着应了:“行!”剪刀笨拙地落下,青丝簌簌。我全然不顾那发型与姥姥的年纪多么格格不入,只记得她凝神听着剪子声,一动不动。后来妈妈得知我“祸害”了姥姥的头发,再不许我动手。可姥姥却一直念叨那次理发,夸我“胆大心细,敢想敢干”。她的笑容里,没有一丝勉强。
还有一年初秋,爸妈不在家。我看着家里烧得不通畅的东北大炕,一股劲儿上来,竟动手把它扒了。乌黑黏稠的烟油子挖出小半袋,烟道瞬间畅通,我乐开了花。可面对扒下来的红砖,我却傻了眼——怎么也垒不回去了!正焦头烂额,姥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。我心头一紧,等着挨训。谁知姥姥俯身看了看那堆狼藉,竟“噗嗤”笑了:“哎哟我的小祖宗!你爸妈不在家,你倒把炕给扒了呀!”那笑声带着暖意,瞬间化解了我的窘迫。她挽起袖子,和泥、扶砖,手把手教我,硬是把那几块红砖稳稳当当砌了回去。末了,姥姥擦擦汗,看着我的“杰作”,眼里满是赞许:“真能干!”姥姥,您知道吗?您这句“真能干”,成了我一生的底气。因为您说的,我便信了。
在“胡天八月即飞雪”的黑龙江嫩江,晒秋菜是家家户户的头等大事。姥姥常说:“一进园子啊,看啥啥稀罕,都想晒干了留着冬天嚼用。”只要这个时节去姥姥家,她不是在摘菜,就是在切菜、晒菜。
我偶尔帮忙,她便细细教我:黄瓜怎么切薄片好晒干,豆角怎么整才筋道。姥姥管晒好的黄瓜干叫“黄瓜钱儿”。至今难忘冬日里,那泡发后嫩绿嫩绿的“黄瓜钱儿”,在口中脆生生地响,清冽的黄瓜香瞬间弥漫齿间,带着阳光晒透的甘甜。姥姥说:“万物生长靠太阳。太阳舍得晒大菜苗,雨水舍得浇灌它们,咱可不能误了春种,更不能辜负了秋收。”
她便是这样一个人,用一生的勤勉,虔诚地回应着土地与光阴的馈赠,不辜负每一寸阳光,每一滴雨露。
我在姥姥的脚边长大。数不清的故事,道不尽的温情:脚后跟划破时她心疼地包扎,扶着我“金鸡独立”般一跳一跳地走路,黑夜里怕我害怕故意高声说话,还有那些伴着煤油灯摇曳光影的古老故事……
去年农历四月初八,姥姥走了。那么突然。冰棺里安详的容颜,让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、拧绞。恍惚间,总觉得她还在,就坐在老屋的炕沿边,端着碗,笑眯眯地看着她的儿孙们。送姥姥走的那天清晨,我机械地咽下两个大包子,两碟她晒的“黄瓜钱儿”咸菜。嘴里,却尝不出任何味道,仿佛味蕾连同心的一部分,都被抽走了。
姥姥已离开四百多个日夜了。我时常仰望星空,想着她是不是化作了其中一颗,正温柔地注视着我们?或者,她已带着那一世的善良与勤劳,悄悄住进了一位准妈妈温暖的腹中,即将开始一段新的旅程?
姥姥啊,您留下的不只是回忆,是刻进骨子里的温暖与力量,是面对生活时,那份像您一样“不辜负”的韧劲儿。
姥姥的那份爱,像嫩江的流水,永远在我生命里,静静流淌。